（一）
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是陽光、空氣、水。陽光和空氣對人是無時不需要，無處不存在，這使人們反倒摸視或忽略了她的存在。盡管富有智慧和預(yù)見力的科學(xué)家們一次一次地皺著眉頭十分優(yōu)慮地告誡人們要出問題了，但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仍然麻木漠然，照樣沐浴著陽光，呼吸著空氣，一天天快樂地過下去。惟有對水，人類是有特殊認識的，這主要是因為生命與水之間存在著表面的相對的距離，特別是水不是隨時隨地都存在這種表現(xiàn)形式，很容易使人們看清她獨立存在的價值和狀態(tài)。早在童年，人類的好多意識都還處在混沌未醒的時候，對水已經(jīng)知道頂禮膜拜，已經(jīng)知道擇水而居。黃河文明，長江文明，地中海沿岸的文明，無不昭示出人類對水的智慧選擇。太行山東麓，殷墟遺址向南50公里的“原始人洞穴遺址”被稱為“小南海文化”�，F(xiàn)在是光嶺禿山，粗裂干旱。但據(jù)郭沫若20世紀60年代的考察研究，這里原來是一片汪洋，人類洞穴恰好就建在海之西岸。遙想當時情狀，一脈青山，千里水國，我們的祖先是多么的甜美幸福。即便是到了現(xiàn)代，我國東南沿海的人口增長速度、稠密程度也不知要比西部高出多少倍。這幾年里，我曾經(jīng)多次在太行山連綿起伏的群峰間游轉(zhuǎn)，發(fā)現(xiàn)在海拔一千米的山上散落著三戶一鋪、五戶一莊的村落，當然現(xiàn)在都是人去房空。由于人跡罕至的原因，這些民居大都保持著主人遷徙時的形貌。門框上還有褪了色的“福”字和春聯(lián)，石碾上好像剛剛掃下米面�？斩戳说奈輧�(nèi)，土炕依然，墻上多有小兒用木炭涂畫的雞鳥人物。每遇于此，我總是停下腳步，為人類頑強的生命力和生命無處不在的美好而感動萬分。同時為當時的人們?nèi)绾斡盟�，但是等房前屋后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卻總會找到水源所在，這些水一般都很少、很小。有的是臉盆大小的一汪，有的是山崖里滴滴答答的一縷。這真是幾戶人家的生命之水。昔日逃荒的人們擔兒挑女，從山下上來，落腳定居的第一根據(jù)肯定就是水了。
沿水而居，應(yīng)水而生，表現(xiàn)出人類在自然面前的依賴、馴服和順存。但是當人口增多，生產(chǎn)發(fā)達，水不能夠由人任意選擇的時候，人類也表現(xiàn)出了十分可貴的與自然的抗爭精神。紅旗渠就是這種杰出抗爭的勝利成果，是生命向自然求自由的壯麗頌歌。“紅旗渠”，這是后來貼上去的名字，原來什么都不叫，就事說事，就叫“引漳入林”。一個響亮有力的動詞。當我現(xiàn)在以回顧總結(jié)的角度，已經(jīng)全部了解了紅旗渠的修建過程之后，此時真感到我屏弱的筆端難以承載下這個看上去很普通的詞匯。“引”字從字形或意會上理解，本來是張弓發(fā)箭，拉弦而射的意思。在這里，“引”的內(nèi)容卻要沉重豐富得多。簡而言之，就是要把太行山西麓的漳河水，“牽引”到太行山東麓的河南林縣來。其間要削平1250座山頭，穿越211個隧洞，架設(shè)152座渡槽。其中有80公里長的距離在太行山海拔千米高的半山腰上作業(yè)。這個“引”字的主語是勞動人民的一雙手（參加過修渠勞動的人達到30余萬），時間是20世紀60年代，時代背景是大煉鋼鐵過后的三年困難時期，具體工具是鋼釬和鐵錘，最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是祖宗發(fā)明、由修渠人自制的土炸藥。當其之時，修渠成為這個縣與所有人都有聯(lián)系的社會問題，“上渠”成為父子、母女、夫妻之間使用最多的詞語。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一起，無論干點什么，都是多么大的一股力量啊！可是到了太行山里，在自然面前，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最恰當?shù)谋扔骶褪?ldquo;螞蟻啃骨頭”。一個個血肉之軀，一雙雙百折不屈的手臂向著上帝造物時就造成了這樣的太行紅巖撞擊，撞擊，再撞擊。表現(xiàn)出人在自然力量面前的主動出擊和有效作為。有一句話叫“人定勝天”，雖然一度很流行，但它不適用于紅旗渠工程。紅旗渠工程是人類運用主觀的聰明智慧，在自然規(guī)律的邊沿上與上帝打了一個擦邊球。是在上帝允許但條件十分苛刻的情況下完成的一個壯舉。首先是漳河里有水的存在，如果自然界不提供這個前提，一切都無從談起，雖然距離遙遠，石頭堅硬，但上游與下游有自然落差存在，渠道挖一點總會低一點。從困難大這方面說，修渠似乎不可能，但有了大前提和基本判斷，只要去干，就有勝利的可能。在主觀和客觀的尖銳對立和巨大矛盾中，人類能夠自我做主、拿得出手的對策就是自我奮斗，用血肉之軀去彌補這中間的巨大空當。十年苦斗，1500公里長的渠道在勞動者的手下誕生。水像一個活潑的頑童，被“牽引”著從漳河老家來到原本缺水的她的第二故鄉(xiāng)。從此，太行山東麓的這片山地，這方生靈便更多地受起水的撫慰、水的滋潤了。大渠如龍、如干，小渠如蛇、如線，群山環(huán)繞之間，村舍相望之中，流泉飛玉，清水潺潺，房前屋后，男耕女織，臨水浣衣，擊波嬉戲。就連田地的格局也因為渠道的縱橫交錯而成了“井田制”。除了直接灌溉田畝之外，渠水的更大作用在于滋潤人的靈性，陶冶人的精神，山文明與水文明在這里交融滲透。有了渠以后再生下來的人，從記事起，就以為是屋后就有渠，門前就流水。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風(fēng)水”一說，我理解就是指山河流轉(zhuǎn)之態(tài)，氣脈聚散之勢對人直接或間接所發(fā)生的影響。對這方山地的生靈而言，渠的誕生，水的到來，肯定是生命進化中的重大事件。
作為一個工程，紅旗渠已經(jīng)屹立在太行山上。中國地圖為此又多了一條代表水的綠線。但是，對“引漳入林”這樣一個巨大動作的結(jié)果，名之為“渠”，總覺得束縛了她應(yīng)有的內(nèi)涵和外延。字典上對“渠”的解釋為“人工開鑿的水道”。似乎對于紅旗渠倒也貼切，可感情上總覺得概括不了她的生動，她的活潑，她蘊含著的撼天動地的聲音、色彩和形狀。對于水的載體有多種稱謂，江、河、湖、海，井、庫、池、塘，其中哪一個更適合紅旗渠呢？隋朝時的京杭大運河，也是人工開鑿的水道，被冠以“大河”，它與紅旗渠相比，所優(yōu)者長也，大也。若論艱巨，自當遜色。彼在平地，且為傾半國之力的國家工程；此在山上，只是一縣人民所為。但是現(xiàn)在真要把紅旗渠再叫做“河”也覺得不妥帖了。退而思之，又感欣慰，渠則渠矣，她理所應(yīng)當占據(jù)“渠”中的領(lǐng)袖地位。渠之首，渠之旗幟！
（二）
現(xiàn)在回過身來，昂首仰望太行山腰人類用自己的雙手建造起來的這個“自然”，人類自己都感到有點不可思議。她是人在激動中的一次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過后連創(chuàng)造她的人都懷疑起自己來。這就好比畫家創(chuàng)作完一部作品，作家寫完一篇文章，或美輪美奐，或氣吞山河，那象外之色，那神來之句，怎么會從自己的筆端流出？平靜下來回憶銘刻在我們心靈上的一幕幕印記，這奇跡確實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越平靜，人類越認識了紅旗渠的偉大，也印證了人類在自然面前的價值和力量。于是，她作為一種獨立存在和精神被人們高高地舉在頭頂，以各種形式傳遍四面八方。太行山東麓，晉、冀、豫三省的交界地的這個偏僻角落被作為“紅旗渠”的故鄉(xiāng)而名揚天下。一代人杰周恩來在北京對外國元首們說：“中國有兩大奇跡，一個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紅旗渠。”李先念引著非洲那個膚色黝黑的總統(tǒng)卡翁達親自來到了紅旗渠上。那時渠上還不通公路，因為修渠者并沒有想到日后參觀的需要。李先念那次回去后從中央財政直接撥了款項，讓修通了上渠岸的柏油路�，F(xiàn)在“青年洞”旁，樹木掩映的山腰上還豎立著“李先念由此上山”的木牌。江澤民總書記來看紅旗渠時正當陽光明媚的六月一日，他站在渠岸上，仰望頭頂高懸的山崖，極目三省交界處的連綿峰巒，手提干電喇叭帶頭唱起了“我們站在高高的太行山上”。隨同的中央部委領(lǐng)導(dǎo)、省市各級領(lǐng)導(dǎo)也都一同唱了起來。這不平常的歌聲與渠中不平凡的流水聲融會在一起，領(lǐng)導(dǎo)和群眾，英雄和人民在這里完成了一個千秋不朽的雕塑。郭沫若這位到處寫字的大才子雖然人未來過，卻貢獻了兩幅墨寶：“紅旗渠”和“青年洞”，至今鑲嵌在山崖之上。趙樸初不僅上了紅旗渠，而且表現(xiàn)非常突出，這位“修煉之心，不為外動”的佛教會長，面對此渠此水，吟唱出了發(fā)乎于衷的贊美：“久聞紅旗渠，今朝喜得見……鐵擘截其流，逼迫使就范，靜隨渠道行，蜿蜒繞芳甸……乾轉(zhuǎn)與坤旋，何事不可辦。我來備感奮，頓覺腰腳健。”作家李佩甫的電視劇《紅旗渠的故事》，相對于這個工程來說，確實是“九牛一毛”，相差甚遠，但通過中央電視臺黃金時間的載體，使紅旗渠遠播千里萬里。作為工程，她是物質(zhì)的、實體的，作為精神，她又是博大和抽象的。政治領(lǐng)袖和文化巨子們的光臨，使她更加風(fēng)華勃發(fā)�，F(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為一處旅游勝地，每日有成千上萬，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人來到她的跟前，平靜心靈，啟迪智慧，思考生命在自然中的狀態(tài)和分量。水道、隧洞、橋涵，連同渠周圍的植物、山崖，一并涂上紅旗渠的神秘色彩，成為極其寶貴的旅游資源。當年修渠人食宿的山崖，被名之日“神工鋪”；“青年洞”上邊有一處奇特的山體自然造型，堅硬的山崖在此處表現(xiàn)出一層一層的均勻分布，層層相疊相壓，而且越往上越大，越向下越小，每個層次上還都伸一塊出來，人在下邊上望，看似壘壘若懸，實則堅固一體，千年不倒。這地方也被起了名號，叫“群龜馱山”；渠邊上有一處方不過五尺的洞穴，長出了一棵小椿樹，本是平凡之物，也釘上小牌子：“虎口椿”。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連新近增添的垃圾箱，只是山里人簡單造作的物件，以破筐簍為模具，打上水泥，趁水泥柔軟時，隨便摘一片樹葉貼到上邊，葉片的紋絡(luò)圖案被印在水泥上。誰知道游人至此也都大發(fā)感嘆，討論垃圾箱的美學(xué)價值。
不僅紅旗渠本身成了旅游產(chǎn)品，而且它的名字也成了工業(yè)產(chǎn)品的著名品牌。郭沫若的“紅旗渠”那三個字，隨著各種產(chǎn)品普及到長城內(nèi)外、大河上下的都市和鄉(xiāng)村。煙酒服裝，鐵路配件，糖果玩具等產(chǎn)品帶著紅旗渠的信息在滾滾商潮中奔騰澎湃。紅旗渠啊，真是不可思議你今天的境地。但是，無論怎么宣傳，怎么炒作，你都不會承載不住。千里石砌的渠岸，千里巍峨的太行，方圓數(shù)百里受恩受澤的土地，是你誰也奪不走的底牌！
（三）
對于紅旗渠的前途，我們可以做出多種推測。水量充足，波光粼粼，永遠像一條玉帶盤繞在太行山腰，這是人們最希望看到的前景。但是，現(xiàn)實情況更容易讓我們看到另一種前途。紅旗渠從建成到現(xiàn)在引水情況是：20世紀70年代年平均引水3.7億方，最高曾達4.2億方。20世紀90年代年平均引水減少為不足1億方，其中1998年和1999年才分別為8000萬方和6000萬方。現(xiàn)在一年內(nèi)除夏季豐水季節(jié)外，很多時間是斷流狀態(tài)。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最重要的是自然原因，全球性的水量減少。上游的水資源，總量越來越少，而用者越來越多。冷峻和客觀的估價是，紅旗渠終有一天會變成一條干渠，運送水的功能會喪失殆盡。即便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她仍然是一個偉大所在，雄風(fēng)不減，光照四方。那時渠岸上的石頭可能會苔鱗斑駁，顏色與自然山色混為一色，樹木掩映辨不清渠線的走向。作為人類向自然抗爭的記錄，作為一種精神的載體，必然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文物古跡之一。那時早已是電子甚或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新的科學(xué)時代，人類的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都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和飛躍。人們或許會因為破譯這個工程的陳跡而大傷腦筋，因為他們的思維容器里沒有這種信息和程序，就像我們現(xiàn)在破譯不了金字塔的建筑一樣。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時空，不是一套思維推理系統(tǒng)。人們看到山崖上模糊的毛主席語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等遺跡，說不準會產(chǎn)生出怎樣的思想成果。現(xiàn)在渠岸上隔一段豎著的一塊“界石”，上邊標志著某公社某大隊修，到那時人們會據(jù)此考察這個時候人群的組織和管理形式。渠墻石頭上一錘一釬的痕跡可能會讓人考察這時金屬的韌性和軟硬度。根據(jù)渠岸上的“工”字縫，會考察我們時代的美學(xué)走向。那時，中國的考古學(xué)家一定還會列出一個人類重要活動遺存大系表：長城、都江堰、紅旗渠、三峽工程、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克隆技術(shù)實驗室……紅旗渠作為人類在自然面前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作為人類在某個階段的能量標志，其氣象，其風(fēng)范，時間越長，會越抽象，越神秘，最終成為一種永恒的精神復(fù)歸于博大渺茫的自然之中，復(fù)歸于天地運行的大道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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